进华为之前,已经工作过6年。前五年在一个军工研究所做民用产品,那个时候美国还没轰炸我们的大使馆,军工研究所都是半死不活,基本处于“他们假装发工资,我们假装干活”的状态。实在忍不下去,就跳槽到了一个小民企,凭借在研究所自学的FPGA技术混得还是不错的,一个月能有五六千收入。小公司基本上靠一款产品打天下,进公司一两个月就搞定了产品开发,后面基本过着早上9点上班,下午4点下班的生活。如此一年,觉得这样下去实在浪费青春,就有了再次跳槽的心思。
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一天上班,看到路边有一个华为招聘的牌子,你没看错,就是在路边。我按照牌子的指示到里面一看,人家告诉我已经转到另一家五星饭店了。面试我的是一位校友,简单问了几个FPGA相关的问题,我就算加入华为了。
被华为录用之后,家人和朋友都很高兴,那个时候华为的高薪已经很有名了。1999年4月20日,我正式到华为报到,当时办公室在证券大厦,当时看还是非常高大上的地方。报到后人力资源的MM给我的礼品是一张到深圳的飞机票,于是第二天我就飞到深圳培训。那时的培训地点不像现在的华为培训中心,很破落,名字好像叫做石岩湖xx培训中心。培训内容现在一点也记不得了,唯一有点印象的是一次培训中讲师对比了华为和IBM的收入:80亿人民币vs 800亿美金。19年后IBM还是800亿美金,华为却变成了925亿美金,完成了乌鸡变凤凰的巨变。19年前能够加入IBM几乎是所有工程师的梦想,不知今天的工程师还有多少人有这样的梦想?
培训回来后加入了一个叫3021的无线研究项目,导师给了一本讲PCB走线信号质量英文书,其他的同事也分到了不同的书,记得有个同事悲催地分到了mpc860的手册,厚厚两大本。在这里吐槽一下大学教育,虽然毕业于国内排名前五的大学,不过教我的有用东西实在太少,从招聘的经验看,这二十几年来没有多少变化。看了一个月的英文书,算是搞清楚了什么叫做高速信号。
到了发薪的日子,悲催地发现工资只有4500块,还不如我来华为之前呢,说好的高薪呢。去找人力资源的MM,人家从屏幕背后抬起头,轻飘飘地抛过来一句“你入职时怎么谈的?” 一下晕倒,原来工资还要谈啊。无脸把这样的消息告诉家人,只好拿着以前的私房钱补贴着过日子。要不是过了几个月涨成6000,真是装不下去了。
新员工的日子是很简单的,早上8点上班,晚上10点下班,当时没有觉得苦。一是每天都能学到新东西,二是主管、同事都这样的。整天就是读手册、调板子、写代码、帮着画PCB,日子过得很充实。第二年的时候第一次发奖金和股票。作为新员工第一次就分到了7万股票和4万奖金,没拿到现钱,奖金正好用来买股票,不够的公司贷款。这是我投资回报率最高的一笔钱。到今年这笔钱的收益是32倍,同期我买的房子是18倍不到。
现在公司可以查过去的考评了,我那时的考评可真不赖,基本上都是A。但是当时我是不知道自己是啥考评的,也没人和我沟通,自己也没想着要和什么人沟通,整天就在学习干活。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硬件的基础知识以及射频的部分基础知识都是那时学的,一年涨的知识顶上我在国企好几年了。记得那时我和家人说过,国企一年的活,用华为的进度,一个月就可以做完。大概是工作一年后,我回两个老东家串门,发现两件事,一是我的水平已经大大超过了以前的同事,二是国家加大了投入,前同事们的收入和我一样,跑到外面两年经济上没有啥差别。
3021项目没有善终,项目方向是对的,多年之后的SingleRAN证明了这一点,可惜太先进了,最终成了烈士。“领先半步是先进,领先一步是先烈”这样的理念在当时很流行的。没钱研发的时候,只能采取这种“领先半步”的跟随加改良策略。要是放在现在,肯定会加大力度投入,无线的格局说不定会更早改变。
项目结束,所有人都被并入FAMS项目,也就是3G。由于部门调整,估计是为了留住骨干员工,又加薪3000,终于有了一份可以和以前朋友吹嘘的工资。2001年能拿到9000块的工资还是很牛的,因为一般的房子一平米才三四千。
到FAMS后,被分在传输组。说是传输组,感觉没啥人懂传输,每个芯片的配置都是一帮人围在一起,一个人看手册,一个人改寄存器,还有一个人看示波器调出来的,有时候一周都没有啥进展。最开心的是偶尔瞎猫碰死耗子调通一个芯片的时候。那时候大家都认为3G牌照很快会发,没了命的赶进度,为了在2001年的北展上打通电话,所有人被分为两组,日夜倒班。我们的传输板是提前调好的,没我们啥事,当时觉得挺高兴,现在想来不是啥好事。所谓“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才能凝结友谊,没有参与热火朝天的联调,失去了和以后很多大佬加深友谊的机会,这里面可有后来的无线总裁啊。有时候还真不能计较一时之短长,吃亏说不定是福分。
最后在北展开幕前,我们打通了华为第一个3G电话。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中国的3G牌照遥遥无期,整个3G团队陷入了铸好屠龙刀无龙可屠的境地。从此以后好几年每逢聚餐时,产品线老大总是要画一次饼“明年要发3G拍照了,市场份额有500亿,我们要做百亿产品线”。多年之后,他的饼还是兑现了,只不过100亿人民币换成了100亿美金。
2001年,我们从证券大厦搬入了金茂大厦。大概是因为金融危机,金茂没有租客吧。有此先例后,我们在浦东就成了暖场大军,哪儿写字楼人气不旺就往哪儿搬。
北展之后,3G没戏,在02年8月我被派去支持GSM。说是支持,其实就是去当苦力,当时GSM质量很差,网上一堆基站有问题,我们被派到一线去更换备件。
我去的地方是贵阳,在两个多月的时间内,走遍了贵阳附近的山山水水,清镇和修文去得最多。贵阳附近修完后,最后去了一趟黎平,这也许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去这种地方了。经过凯里的时候,当地维护的负责人请我们吃了凯里的酸汤火锅。说起贵州的吃,花江狗肉、乌江鱼、阳朗鸡都是极有名的。这段时间每天早出晚归,背着一堆备件满世界找基站,幸亏当地的出租车师傅对我们的基站很熟,否则不知如何收场,又没有GPS什么的。除了找站以外,站在山顶,利用对面山上的基站的一点微弱信号给上海打电话的感觉也非常刺激。
由于有这么一段经历,后来负责硬件质量时,对于每一个问题都感到责任很重,因为我知道如果不解决,维护的兄弟就得像我当初一样起早贪黑奔波于穷山恶水之间。这种感觉也许是我今后的职业发展的决定因素,虽然当时自己不知道。正如前面所说,祸福难料,人很难想清楚一件事对自己今后的影响。
从贵阳回来后,估计是锻炼过了,我当上了一个小组的PL。PL这个岗位从经济收益上来看并不大,该干的活一份不会少,不算管理者也没有什么额外收益,想升级,一样要走技术通道。但从长期看,这个岗位属于上升的枢纽,没做过这个岗位或者这个岗位做不好的人,在公司发展都不大好。当上PL后确实也学了不少东西,比如如何做项目计划、风险计划、沟通技巧等等,尤其是要给别人安排工作,总得懂别人做的东西吧,不懂装懂会让下属看不起,只能自己学。PL当了两年后,我已经是整个大组技术最强的人了。因为是PL,捞到一次见老板的机会。现在还记得地点是在金茂的裙楼里面的一个会议厅。那一次以后,再次见到老板就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当PL前连个会也不会开,当着七八个人说点东西都紧张,好在大家都是新人,很宽容,慢慢也就适应了。不过人前讲话紧张这个事情还是要看听众的规模,七八个人不紧张,当LM后面对四、五十人时还是紧张,适应这个规模后,面对二三百人也还是紧张,现在算是适应了。估计今后面对上千人还是要紧张,不过应该没这个机会了。
当PL也不全是好事。2002年互联网泡沫破灭,虽然老板写过了《华为的冬天》,最后还是要人员紧缩,我的小组分到一个名额。选人本身就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沟通也很痛苦,最后我和他都忍不住流下眼泪。不知这个叫王伟的兄弟现在过得好不好?
从此以后,基本上都保留着每年5%的淘汰指标,年景好的时候抓得不紧,大家都以离职的人凑数,有时候为了凑数,还要委屈离职的兄弟晚个一两个月走。但是年景不好的时候,比如2008年金融危机,那就是实打实的要完成,非常难受。这个可能是公司压力山大的主要原因。从理性来看,强制淘汰对于激活组织有帮助,也许公司能够发展到这个地步,有这套管理方法的贡献,但是具体到人来说,大家都难受,不管是管理者和员工。这种痛苦无法逃避,因为指标是分层管理的,这是在公司工作最痛苦的地方。
2003年3G设备终于墙内开花墙外香拿下了历史上第一单,据说和Etisalat签的合同非常屈辱。合同交付后,硬件的大麻烦就来了,三天两头有设备坏掉。能把东西设计出来是一回事,能大批量使用没有问题又是另一回事,这中间的差距有十万八千里。不知现在大学教育里面有没有这样的课程,反正我工作了很多年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从此以后的好几年,印象中我的主要工作都是和失效分析打交道,每分析一块失效的电路板,不但要找到根本原因,还要找到设计和生产过程中预防的办法。准确的说华为那个时候还没有支撑这么复杂设备的质量控制系统。一群人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瞎撞,居然搞出了一套成体系的质量控制办法。那个时候脑子里面整天就是这些东西,对每块坏掉的电路板都如数家珍,每个领导问到都能脱口而出,不需要查任何记录,我猜是这份专注给哪位领导留下了好印象,为今后的发展打下了基础。因为没有求证过,所以只能是猜。
这中间见过卢赣平一次,他那时好像是无线研发的总裁,这是真正的牛人。他关于当前收入和今后发展关系的论述至今记忆犹新。‘’对于年轻人来说,初始的收入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能力能不能每年都有大幅提高,你选择的平台能不能支撑这一点。每个月差5000块看起来很多,但是10年下来总共才60万的差距。如果能力提升得快,也许十年后你一年的薪酬就足以覆盖这个差距。‘’虽然打了引号,但这肯定不是原话了。这么多年下来,自己的经历完美证明了这个论述。所以一个人的发展自身的努力固然重要,但是你依靠的那个平台更重要。
2004年中秋放假,我下班的路上接到老大的电话,涨了1000块工资,收入终于突破了五位数。这是我能清楚记得的最后一次加薪了,虽然后来的十几年中,还有很多次加薪,但我能清楚记得就是这个了,包括最近的一次我也记不得什么时候加的了(是不是我好久没加薪了?)。收入到了一定的水平,可能钱就没那么重要了。
在PL阶段还有一件事印象很深刻,不知从什么渠道弄来的,有一次看到友商的一块电路板的照片,整个团队很受打击。倒不是功能怎么样,主要是人家的电路板看起来非常简洁美观。自从看到那个电路板后,整个组鼓捣了很长时间的电路和PCB简洁化,在这个过程中,对电路的理解有了很大的提高。为了让电路板看起来比友商更简洁,还设法验证了HDI布线的长期可靠性,那个时候的说法是这是一种低可靠性技术,不能用在电信设备上。这个验证是后来分布式基站一个很重要的基础,现在想来还挺自豪。因为参与分布式基站的前期研究,还得过一次金牌团队奖。这么多年总共只得过三次金牌团队奖,挺不容易的。这是在华为工作最大的福利了,每一层都能有点私房钱干点自己想干的事,能在华为干这么多年,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我这PL当的时间也够长的,从2001年一直当到2005年底,到最后一年多的时候有点烦了,什么工作做长了估计都烦。尝试过调到别的部门,也有人诱惑出去创业,最后都没有成功。调别的部门是领导劝阻的,创业什么的觉得不靠谱,归根结底还是害怕未知吧。
心里长了草,干活就不那么卖力,不过想着总得干点啥有意义的事。偶然的一次机会看到中移动对各供应商设备质量的排名,我们的设备质量比爱立信还好,想着能不能把质量控制这一套写本书,算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写书总得有点理论基础,否则土了吧唧的也没人看,为此有半年时间我大部分精力在读各种相关的论文,估计读了有一两百篇。现在遇到老外还能勉强对付两句,估计和这段经历有关系。到2005年底的时候,书已经有点眉目了,准备了不少素材,甚至连‘’瓷片电容的5种死法‘’(仿照孔乙己的)这种小节题目都想了一些。说到电容的死法,再次抱怨一下大学教育,纯理论教学,教出来的学生到哪儿都是埋炸弹的。因为铝电容使用不当造成的事故我遇到过两起,原因都是没有考虑铝电容的等效内阻ESR,最终的损失都是数以亿计。我们产品因为在调试时我在实验室摸了一下电容发现它发烫得以幸免。
除了忙着写书外,我还花了很多时间在一项爱好上,就是去玩各种EDA软件,和硬件相关的EDA软件绝大多数都玩过,有PCB布线的allegro,有逻辑综合synplify,电路仿真的ads、spice之类的,场仿真的CST,还有matlab等等,甚至芯片设计的DC和PT也试着玩了玩。有一段时间经常半夜爬起来下载软件。这些软件虽然都不精通,但是大大拓宽了眼界,后来管整个产品线硬件质量时,遇到谁都不太怵,与这段经历相关。要感谢那些提供破解的,也要感谢VeryCD和迅雷。不知现在这些软件还能不能找到解密版的。09年家里计算机坏掉之前做了一次备份,用掉了5 张DVD,我也算一个收集狂吧。
印象中我这段的考评应该很差的,但是查了记录,还行。你在一个团队重要到一定程度,你瞎混说不定别人还以为你在憋什么大招呢。不过瞎混时间长了估计不行。
即使当了PL,也从没想过自己会走上管理线,对于和别人交流,从内心里犯怵。再加上自己技术还不错,总以为这辈子就吃技术这碗饭了。没想到05年11月会被安排负责整个团队,当时稀里糊涂就答应了。我对自己的判断大体还是对的,真不适合做管理,搞了半年时间,走掉15%的人。在华为团队管成这样,主管基本就得下课了。但这样灰溜溜的下课,实在于心不甘,心一横买了一摞管理书,边学边干。人有什么潜能,其实自己并不知道,所谓听从内心的召唤,基本就是胡扯。依着各种管理书上的一些粗浅的办法,团队竟然慢慢成形了,免去了被羞辱的命运。同时也证明自己还是能干管理的,那段时间公司对管理者的培训挺多,《欣赏个体差异》、《情境领导》、《管理三悟》几门课至今印象深刻。同时受过培训的人,还要去培训他人,一来二去,似乎自己快成管理人才了,人生就是这么有戏剧性。是不是人才我不知道,但是能在每年淘汰10%的华为管理团队中存活下来,也真是不那么容易。
管了两年团队后,竟然成了优秀管理者,很快就成为部门主管,算不算万年PL的补偿?此后10年就在各个部门之间颠过来倒过去,有些下属都快成我上司了,似乎又证明我在管理上天赋还是不行?行还是不行,终究是个难题。最近在想办法充实自己,更新自己的思维方式,看看能否再进一步。
一个平凡的人在华为的19年经历,希望能对各位看官理解华为这个公司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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